一大早,涌星还埋头于被窝中的时候就被楼下热闹吵醒。
即使国家风雨飘摇,但年仍然是要过的。家家户户起早贪黑辛苦了一整年,理应选择几天犒劳犒劳自己,也理应联络一下许久不见的亲朋老友。
涌星睡眼惺忪,在试图起床失败后再次瘫倒在了枕头上。或许是饮酒的缘故,昨夜她睡得很沉,似乎做了梦,可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却又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。她有心睡个回笼觉,奈何梧桐弄里热闹非凡,素白的胳膊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来,暴露在冷风中。
她伸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,还是头一次无所事事地盯着窗台发呆。
窗边的书桌上摆着一盆白棉,生命力顽强地厉害。涌星买它不过是把它当成一个传递信息的工具,从未耐心照料,却没想到它仍旧一副生机盎然的模样。
一会可能得去趟陈公馆。
涌星伸了个懒腰,在心里默默琢磨——按照她的估计,日本人再慢这几日也该搜到汉德酒店了,而她正好按照组织的要求到北平去,去见见那个将要与她搭档的、隐藏在高层的火山。
火山。
涌星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,心里多了几分好奇同时又多了几分焦虑——按照老胡同志的意思,组织要求她跟火山组成假夫妻,配合火山完成任务。可这以后的任务该如何分配,主次该如何安排,只怕又是一个大问题。更何况,两个不认识的人,要磨合,要培养默契,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
她有些紧张,可暗暗又生出许多期待来。
肚子忽然“咕叽”了一声,涌星爽快地下了床。在老虎灶洗漱的时候,虎子穿着一身新衣服来给涌星拜年,涌星正想着到底要不要去陈公馆拜年,冷不丁地被他吓了一跳。她还没说话,就看见大腹便便的小莲跟在后面笑眯眯道,“陈小姐,新年好啊。”
“新年好新年好,虎子新年好,小莲新年好,还有肚子里的那个小宝宝新年好。”
大家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,虽然个个面有菜色,可是精气神儿却和往日很不一样。涌星摸了摸小莲的肚皮,“快了吧?”
“可不么。本来年前就该生了,结果这小讨债鬼非得在我肚子里耗着。”
“他这是等他爸爸呢。”
涌星笑嘻嘻地打趣,最近沪市都在传,又有一批伤兵要回沪呢。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最折磨人,既怕那人缺胳膊少腿的回来,可又怕那人不会来。小莲倒是天天盼望着自家男人回来,然而伤兵下来了几批,梧桐弄里哭哭笑笑了几回,而小莲的心仍旧是七上八下。涌星安慰她,说是应该是没受伤,可看的出来小莲却没法放心。
涌星的话正说在了小莲的心上,她多日皱紧的双眉也短暂地放松了一段时间。
“也不知道怎么了,又不是投胎,但这心就是七上八下的。”
小莲不是沪市人,和涌星一样都是外省人,此刻也没什么亲戚朋友需要来往,于是也悠闲地靠在老虎灶旁边,跟涌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
涌星在心里计算着去找老胡拿车票的事,同时又纠结到底要不要去给柳毓稚拜年。一想到柳毓稚那张严肃的面庞,和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神,她就打心眼儿里发怵。可是,心里总是有个念头,明知道不理智,可是就是按捺不下去。
梧桐弄是老式民居,这里的住客大多是本地人,今日更是热闹得不行。人们来来往往,涌星看着穿梭其间的小莲就心惊胆战,反倒是小莲笑她没见过世面。
“你没生过孩子,看着吓人,其实没关系,什么都干得了的。”
涌星见她果真没事,就让虎子牵着* 慢慢回家去。而自己出门拦了辆黄包车,直接去了爱当亚路。
出人意料的是,柳毓稚这回竟然没有刁难她,直接让她进来了。上楼的时候,就听见有咳嗽声此起彼伏。
涌星知道,是柳毓稚在咳。
这顽疾在她年少时便有了,听说是之前追随革.命,全国四处奔波染上的,开始是伤寒结果正赶上围剿。那时候年轻血热,没当回事,只是偶尔咳的受不住才吃上几幅西药来。就这么落下病根了。
涌星还在陈公馆的时候只知道这事儿,因为陈玄秋,陈玄秋每月都叫黄妈去打包中药来,放在小小的药炉里闷着。这事儿都是黄妈在做,就连煮好了药放进保温罐里,也是黄妈带过去。每个月的三号,黄妈的保留节目就是带着满满的药罐出去,半个时辰后再带着空荡荡的药罐回来,雷打不动。
这是陈玄秋和柳毓稚唯一的联系。涌星那时候总会躲在角落里望着他,看他抽着烟望着火炉上的药罐发呆,忍不住在心里想,如果病的人是她,他会不会这样寸步不离。同时又忍不住嫉妒——嫉妒柳毓稚那样张牙舞爪,陈玄秋还当她是个不喝药的小孩子,这么多年还是念念不忘。
还是后来陈玄秋去了,一切真相水落石出后,她才第一次了解柳毓稚这个人来。然而那时的陈公馆如同火上干柴自身难保,人人都想赶紧跟陈公馆撇开干系,她也是被柳毓稚一封书信就送到了日本。